猫眼里和阳台上,宛如彷佛夏加尔画作的回忆,像冰可乐从我眼眶里流出来…… 我的邻居是一个憎恶的男人。 他在一年零六个月前搬来,在整一年前搬走。自他来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家浴缸的水龙头就开始无缘无故地漏水。也不是一向不停地漏,就是不活期地漏那么一两个小时。请 人来修理过,但是根本找不到什么故障。爸爸困扰了一段时间,发现无从下手,就不再管它了–反正这种抽筋
猫眼里和阳台上,宛如彷佛夏加尔画作的回忆,像冰可乐从我眼眶里流出来……
我的邻居是一个憎恶的男人。
他在一年零六个月前搬来,在整一年前搬走。自他来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家浴缸的水龙头就开始无缘无故地漏水。也不是一向不停地漏,就是不活期地漏那么一两个小时。请
人来修理过,但是根本找不到什么故障。爸爸困扰了一段时间,发现无从下手,就不再管它了–反正这种抽筋式漏水也不能构成什么危害。
他搬来过后一个星期,我跟他第一次打照面。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我看见他弯着腰在摆弄门锁,很使劲的样子,穿着皮外套。我默默地从他身边擦了已往,站在自家门口,开始从书包里掏钥匙–这个时候,我感到他直起了身子,而且对我转过头来。在我打开门的那一瞬,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我反感地往肩膀上看去,只看见几根苍白的手指。
干什么?我问。我的邻居–这个憎恶的男人–说:钥匙借我用一下吧。他说话的时候,我的眼光一向平视着他皮外套的第二粒扣子,听过他的请求,阴沉地把钥匙递给他。谢谢,他说。
他开始用我的钥匙尝试着打开他家的门。我满度量着书包站在一边,老着脸,身子晃来晃去。他试了一会儿,抬头对我笑笑,说:对不起哦。过一会儿,又说:不美意思。我一向冷着脸,望着他,身子晃来晃去。又过了一会儿,他把钥匙还给我,说:算了,找人撬吧。说着笑笑–笑在眼睛里,眼睛外面没有。他打量我,说:书包很大么–重不重?我阴着脸,在喉咙里低低地收回一个声音,随即走进家门。
这个憎恶的人最终大概去找了个锁匠,才得以进门。和他的第一次照面给我留下了非常坏的印象。这个人相貌还好,个子也不矮,可是消瘦得像一个孩子,尤其是,举手投足间像是有种倒霉相——那一年我在读高三,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所以见不得像他这样懒洋洋的家伙。之后他也常常出这种不带钥匙的事,不过再都没有请过锁匠–有一个似乎是他女朋友的人会跑来用备用钥匙给他开门。
当我听到楼道里那种特别的脚步声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门前面,眼睛对着猫眼朝外看。我知道那种脚步声–那便是他的女朋友来了。她的脚步声和她的其他举措一样,传达出她气质里一种非常敏锐的东西。她总是穿着色彩斑斓的长衣服,从猫眼里望出去,微微地变了形,像是夏加尔的画。她默默地把钥匙插在锁孔里,却不去开,而是斜倚在墙上,伸直了双臂,开始调查自己的手指。那个憎恶的人也不急着开门,在旁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我猜想是在注释再次忘带钥匙的原因–他笑眯眯的,笑在眼睛里。她也笑眯眯的,歪歪头,目光从纤纤十指滑到他的眼睛里面,什么话也不说,无限爱怜在心底。
我常常躲在猫眼前面,看他和她站在一路,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我对她是如此迷恋,以至于对他极度憎恶。有时候她会跟他一路出来,有时候不进门就走了。在我心里,他们的交往似乎就一切发生在这个狭小的楼道里,两个人无声地笑来笑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我在猫眼前面,看到眼睛发酸发痛–电视电影里的爱情故事包含着那么多夸张的内容,而我亲眼目睹的真实恋爱,却无声无息。
不久过后,我熟悉了这个憎恶的人的女朋友。周末的时候,她常常到这里来住;我们两家的阳台离得很近,早晨我在阳台上读书,十有八九她会穿着五彩斑斓的丝绸晨袍从房间里走出来–于是我们就打个招呼,简朴地说几句话。我喜欢看她手撑在阳台栏杆上往楼下看,然后直起腰身,长长地出气,大概是迎着扑面吹来的暖风做扩胸运动–她的长卷发和身上穿的彩色丝绸晨袍一路往后飞起来,像一个温柔的小孩一样贴着她的身体。
我跟她在阳台上聊天的时候,那个憎恶的人–也就是她的男朋友–总是在房间里呼呼大睡。有一次她抱怨说:总是睡睡睡,不到正午不睁眼睛,睡死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很快乐地微笑着。我问她他是做什么的。她很简朴地答道:广告。就没有第二句话了。过了很大一会儿,她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说:他比我年记要大,也不像我这样很傻地一向读书。我就问:你还在读书吗?她说:是呀,我读应用数学的。顿了顿,叹口气说:另有一年就拿硕士学位了,我也不知道接下去要不要再读,大概,出国去读。说完又叹口气,随即与我相视一笑。我在心里很崇拜她有本事,虽然知道要是说出来,她一定不以为然。之后她帮我解过几道数学题,用的都是极度巧妙的方式。她的字写得很大,很有力,尤其是数字。另有,她用的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紫色墨水,在那张揉皱的草稿纸上微微地化开来。
那段时间因为升学的压力,我负担很重。有一次她请我到她学校去玩,走在草坪边上,我说我也想考这个大学,然后我就开始哭,说:我不会有出息了。她把手放在我背上,叹着气温柔地说:你看一看我的男朋友–你会比他更没出息吗?于是我们两个人哈哈大笑。
之后,那个憎恶的人就搬走了。他搬走前大约一个礼拜,有一日傍晚,我在阳台上收衣服,看见他从楼下走过,低着头像在想什么事儿。楼下种着一排小小的杨柳,柳枝青青的闲暇中,闪出他的皮外套。我上半身空在阳台外边,隐约闻到他身上一股懒洋洋的味道,就仿佛是太阳在皮衣服上面烘焙出来的,带点葡萄酒的香气。我目送他苍白的后颈向前移动,冷不丁他抬起头来,对我亮了亮手心,说嗨。我两只手拿着竹竿,停住了,直到他转过了弯,才想到来轻轻说了声嗨。当我捧了满怀的衣服走进房门的时候,就像要遵守什么法则一样,把脸挂了下来。
这天晚上,浴室的水龙头又漏水了。我躺在床上听那滴答滴答的声音,朦胧中那个人穿着皮衣服,低着头从滴答的水珠之间慢慢走过。
再之后,我就考进了那个人的女朋友所在的大学。而我家对门那个单元一向空着,阳台上有一盆那个人留下来的枯萎的草花。他女朋友不住学校宿舍,我没有如愿在校园里遇见过她。但是每次走过那个草坪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她说的那句温柔的话,于是就顺便想到了那个憎恶的人。
没想到我还会重新遇见他。
那天傍晚的时候,天很阴,铅灰色的风刮来刮去。我坐上一辆巴士,到我做家教的那个小孩家里去。我在心里真正地感到厌烦,因为我很不喜欢那个小孩子,而她也很不喜欢我。车子一站一站地开,我一向漠然往外面看着。然后,在一站快到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人,他依然穿着那件黑的皮外套。这时候,车子停下来,门打开,我迟疑了一下,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站起身跳下了车。
我跳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在他的面前。他低头走过来,猛地停住,注意地看了看我,随即笑了–依然都笑在眼睛里。他说:那么巧。我说:原来你还认得我呀。他扭头瞥了一眼我刚乘的那辆巴士,说:你倒正幸亏这里下嘛。我说:不是的,我看到你,就下来了。他听到过后,没说什么,带着没法相信的表情打量着我,然后,笑笑,说:真的啊。
我们两个人一路站在那根窄条的人行道上,看着面前的巴士开走。铅灰色的风把我的心吹得皱了起来,心里有样东西沉下去,沉到底。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怎么办?你为我半途下车,我得报答报答你–到我那里去坐一会儿吧?就在前面。我迟疑地望了望四周,没响。他说:你有事啊?我说:嗯……去吧。
他现在住的地方也是那么一个类似的单元。走上楼的时候,我问他:你为什么搬家?他说:没有什么,换个上班近一点的地方。他走在我前面,这句话说过过后,又扭头笑眯眯地说:我看邻居那么憎恶我,所以想想依然搬走吧。我抬头望着他,想不出什么回答的话,只可笑了一笑。
可是他又没有带钥匙。
他站在门前面,两只手撑在门上,似乎要这样把门推开,嘴里说:怎么办?钥匙没带。我诧异了一会儿,随即很高兴地说:那太好啦,叫你女朋友来开门!他眼睛深处微微笑着,没有马上答话,过了半晌才说:我女朋友总不见得从美国飞返来给我开门吧。
我诧异了好久。
然后我跟着他默默无言地下楼。
到楼下,他说:那么,我们去找个地方品茗吧。我抬头望着他–在他像孩子一样消瘦的脖子上面,他的面容显得柔和而亲切。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息了,他身后的天收回一种银灰色的光,给他的脑袋勾了一个冷冽的边。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高兴起来,说:不要,我不要品茗,要去肯德基!他装出一种很惊讶的样子说:啊?你这个小孩!于是我们两个哈哈大笑,然后我看一看他,说:喂,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憎恶你。他说:是的呀,我也不知道。
我坐在肯德基里。我的脑后是大块的玻璃,上面贴有山德士上校的头像。玻璃的前面,是照着法国梧桐光秃秃枝桠的路灯。我的面前是这个我曾经觉得很憎恶的人。
他问我坐车到哪里去,我支吾了一会儿,说:“不到哪里去。”想了想,纠正道:“我去做家教。”他说:“那你现在不去了啊?”我不响,老着脸喝可乐。他笑笑,说:“我女朋友读大一的时候,也去做家教,做得恨死了。我就叫她辞职教我算了,反正我一样付工钱给她。”我大笑,伸出手去敲了敲他放在桌上的手背,说:“那你现在还需不需要家教?我来给你做家教好啦,你也付工钱给我。”他说:“不行。你憎恶我到这种地步,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说:“那还不轻易?”说着做了一个十分冷漠的表情,脸拉得老长,一边说:“这种样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我脸拉下来,喝了一会儿可乐,说:“不行了,我跟那个小孩没有前途。”他说:“什么没有前途?”我说:“我也憎恶她,她也憎恶我,我也没本事把她弄好。一点前途都没有。”他眼睛里笑着,看着我,半晌,掏出一个手机来说:“喏,手机借给你用。”我询问地瞪住那个放在桌上的手机,瞪了一会儿,笑起来,拿到手里拨了个号码。他在桌子对面很得意地望着我。是那个小孩接的电话,我说:你自己复习功课吧,大概再去找个老师。她在那头大概停住了,然后***妈来听电话,我就说:某某某妈妈,我不想做了。另有,你的小孩这样下去没前途。说完切断了通话,大笑出声。我对面这个憎恶的人一向望着我,在得意地笑,笑到眼睛外面来了,手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肯德基里面一首又一首地放着流行歌曲,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冰可乐。我们的话逐步少下去,越是少,声音就越是低。之后,话一切都说完了,只好默默地看来看去。可乐在我肚子里温情脉脉地流着,仿佛在我跟这个人之间流已往的时间——都是一种暗流。有那么一会儿,我哑口无言地凝视着他,暗暗尝试不眨眼睛,弄得眼睛非常痛。这种空虚的痛令我记起了他那个穿彩色衣服的女朋友–她那种敏锐的脚步声、那种敏锐的字迹,叫人听了看了,都忍不住有点细微的很享受的痛苦。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我说:“怪不得我没有在学校里遇见过她。”
他心领神会地望着我,随后,把目光投到我头顶前面的玻璃上,慢吞吞地说:“你还在放暑假的时候,她就走了。我倒难得看到飞机那么准点。”我用手掌紧贴着杯子湿凉的外壳,手掌心里都是水,接着我又用手去捂着面颊,于是面颊上也都是水。我的声音在牙齿前面说:“我真是喜欢她。”他听了,就把目光移回到我眼睛里,对我很驯良地笑了笑,说:“我也是的。”然后又笑了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点。”然后,又笑了笑。–这是我看到过的最伤心的微笑。他眼睛里都是笑脸,很重重的的,交错着我的目光,一向掉到我心里去,融化不掉,坠着,挂在那里,很惆怅–于是我只好一大口又一大口地喝冰可乐,喝得我肚皮要破了。他依然在我对面,很不和地问我:“你还要喝吗?”
走到肯德基大门口的时候,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站住了,于是我也站住。我站在那里,摇摆不定。他微微地弯下了腰,说:“你明天喝了几杯可乐?”我说:“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说:“数不清。”我的眼眶里面都是眼泪,风吹已往,眼泪没掉下来就变成冰凉的,简直让我嫌疑是许多玄色透明的冰可乐从我眼睛里流出来。那个人低头到我面前,打量着我,然后直起腰,叹了口气,温柔地把手放在我背上,说:“小姑娘就是会哭呀。”我们脚往下跨,走出了肯德基的大门。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扯住他的衣袖,说:“你下次去做一个可口可乐的广告,就拍可乐从一个很悦目的小姑娘眼睛里流出来。”想了想,说下去:“流出来过后,变成一个一个很小的心,掉在地上,碎掉。”想一想,又说:“你要给她穿朱颜色的衣服……”我起劲了起来。他扭头对我笑,良久,说:“可口可乐的广告轮不到我来做。”顿一顿,又说:“百事可乐的广告也轮不到我来做。”
我们开始朝车站走去。走了一会儿,我说:“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的广告都是很开心的。”他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像个老长辈一样,概括陈词道:“广告都是很开心的。”他拍我肩膀,还拍我背,用的都是一种非常单纯的方式–就是同一年零六个月之前他拍拍我,问我借钥匙的时候那种方式一样,代表他是一片美意。我们就这样朝前面走,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我们两个人只是偶尔擦到一下胳膊,可是两个影子就像在打架一样。不久以后,我们站在了车站上。
车站安安静静的。我说:“我现在太失望了。已往我总是在猫眼里偷看你跟你女朋友。现在怎么办?”他说:“什么叫现在怎么办?”我说:“像是太现实了。我不敢谈恋爱了。”他没有接上话茬,只是在我身边站着,手插在口袋里。过了好久好久,有好几辆车子开来又开走,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低声地说:“小姑娘就是那么感情丰厚。她要走的时候,也在那里穷哭,哭到之后就走了。这是我的现实。”我别过头去,望着他的侧脸,不眨眼睛,弄得眼睛非常痛。我静静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抬了抬头,转过来谛视我。他的目光非常通透,透到灵魂的底部。我在心里疼丝丝地想:我和他之隔断着那么多的东西,那么大块的凝固的空气,那么多每个人不同的现实,另有那么那么长的时间。
跳上车那一瞬间,他推了我一把,说:好好的。我转过身,车门关闭了。隔着玻璃看他站在地下,像上帝俯看芸芸众生–他显得模糊、矮小、消瘦得像个孩子。
我飞奔回家上厕所,发现明天晚上龙头又漏水了。猫眼里和阳台上宛如彷佛夏加尔画作的回忆跟着水滴很慢很慢地流走,像冰可乐从我眼眶里流出来。浴室里水滴答的声音,总伴伴伴随着我轻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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